重思西方古典学与人类学的关系
张新刚教授在其文章中指出,人类学与古典学两个学科似乎又在人类历史高速路上的一个“服务站”偶遇。作为他者,我们应以更加平稳和开放的心态探究世界上不同的文明形态。
古典学与人类学,这两门似乎分别关注古代文明和当代社会的学科,实际上有着深远而复杂的学术交织。从弗雷泽的《金枝》到法国巴黎学派,两大学科的互动经历了从携手到分离再到重新邂逅的历程。这种学科间的对话不仅丰富了我们对古希腊罗马文化的理解,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审视人类文明发展的跨文化视角。
一、 学科同源:古典学与人类学的早期交织
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人类学与古典学曾享有密切的学科关系。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于1890年出版的《金枝》堪称这种关系的典范。该著作不仅奠定了弗雷泽作为古典旧人类学家的地位,更从书名就开始展现其古典学旨趣——“金枝”一词直接取自古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埃涅阿斯纪》。
弗雷泽对公元2世纪旅行家波桑尼阿斯《希腊纪行》的六卷本翻译和注疏工作,进一步体现了他深厚的古典学素养。
值得注意的是,弗雷泽这类学者在当时并非个例,而是普遍现象。
古典学与人类学的这种紧密联系,不仅体现在学者个人的知识背景上,更反映在学科间的深度影响中。人类学家从古典学中获得启发,同时新兴的人类学也深刻影响了古典学研究。
弗雷泽和德国的语文学派直接影响了以英国古典学家简·哈里森为代表的剑桥“神话-仪式”范式;而爱尔兰古典学家多兹的《希腊人与非理性》则深受弗雷泽和美国文化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的影响。
这种学科互动的背后,存在着更深层的理论预设——演化论的人类社会观。在这种观点下,所有社会都要经历演化的不同阶段,西方古典文明被视为人类早期发展阶段的一部分。演化论预设的一个直接结果是用空间解释时间,即通过对当代世界中某个遥远“他者”的观察,去解释时间上遥远的古代社会。
二、 奠基先声:早期学者对古代社会的研究
早在弗雷泽之前的19世纪中叶,一批重要学者已经开始关注古代亲属制度和社会组织,为古典学与人类学的对话奠定了基础。
巴霍芬、摩尔根、梅因和库朗热等学者是这一潮流的代表。
瑞士人类学家巴霍芬在《母权论》中从希罗多德的记述中找到母权社会的线索,提出古代社会中母权先于父权产生。
美国人类学家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中则将古希腊、罗马和印第安部落易洛魁人社会制度进行比较,用对古代希腊罗马文明的认识去解释后者。
英国法律史家亨利·梅因的《古代法》以罗马法材料为基础,提出父权家庭是原始社会的基本单位,并强调亲缘组织与部落组织、政治组织的区别。
法国历史学家库朗热则专注于探讨古代社会的普遍结构,特别强调宗教对于人类社会和法律制度的重要性。
这些早期研究虽然从现代学术视角看存在史实和材料使用方面的问题,但它们展现的对人类总体历史的关切,却具有持久的学术价值。
三、 分道扬镳:演化论范式的终结与学科分离
古典学与人类学的紧密联姻并非一直持续。真正导致这两门学科“分家”的关键,并非史实的辨析,而是人类社会演化论范式的终结。
一战后,演化论范式逐渐被挑战和抛弃。古典学界开始对简·哈里森的剑桥学派提出反思,同时人类学界见证了结构-功能主义范式的兴起。
这一新范式拒斥共时性历史解释,转向对人文区位地方性民族志的挖掘。
人类学家王铭铭指出,这一转变带来了学科理念的巨变:旧人类学家关注人类史的总体面貌,而新人类学则专注于地方性知识。
新旧之变的一个突出体现就是人类学与古典学从携手而行到分道扬镳。
在这一转型过程中,无论是人类学还是古典学都开始更关注不同文化自身的语境。这种转变使得两门学科的研究重点和方法论逐渐分离,人类学更加注重对当代社会的田野调查,而古典学则继续保持其对古代文本和物质文化的关注。
四、 重新邂逅:二战后的深度互动与巴黎学派
二战后,人类学与古典学迎来了再次深度互动的契机,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法国古代世界研究的人类学派。
该学派的开创者是法国历史学家路易·热尔内,他使用人类学和社会学方法研究古希腊,身后出版《古希腊的人类学》。他的学生让·皮埃尔-韦尔南创立了代表此路径的“巴黎学派”,其他代表性学者还包括皮埃尔·维达尔-纳凯、尼可·洛候、米歇尔·戴地安等。
巴黎学派结合了结构主义人类学与古代史研究路径,特别重视从社会组织和民主机制的视角考察宗教、戏剧、神话等现象,极大拓宽了古典学的研究主题。
与19世纪古典学界多关注哲学、建筑、文学、修辞学等议题相对,巴黎学派更关心日常生活,并将原来处于社会边缘位置的女性、奴隶、孩子等对象也纳入研究范围。
韦尔南对《俄狄浦斯王》的研究体现了该学派的特色。他在《无恋母情结的“俄狄浦斯”》中明确指出,弗洛伊德用恋母情结解释俄狄浦斯脱离了希腊社会语境。
韦尔南将自己的研究方法称为历史心理学,强调古希腊人的“思维方式”必须在其社会结构、宗教仪式与政治形式之中加以理解。
戴地安是该学派中对比较研究最为执着的学者,他主张“比较越多不同的社会越好”,“要比较不可比较者”。
与人类学和古典学第一次联姻时的比较研究不同,戴地安的比较有着对古代文明更为明确的立场,那就是将古希腊文明与后世西方人拉开距离,将希腊文化作为诸多古代文化中的一种。
五、 当代反思:克拉克洪的警示与学科未来
20世纪60年代初,人类学家克拉克洪在其所著《论人类学与古典学的关系》中对两学科关系的变化表示喜忧参半。他乐见人类学思想渗入古典学,却担忧人类学因减少汲取古典学的养分而丢失其本来的品质。
克拉克洪的论述指向一个核心观点:人类学的根基是人文与科学,此二者均为古希腊人的发明,现代新人类学要保持其品格,便有必要重返古希腊。
这一主张引发了学界的进一步思考。王铭铭在《古典学的人类学相关性:还原并反思地引申一种主张》一文中指出,克拉克洪有规避西学人类学的神学关联及过度渲染古希腊特殊性的倾向,更存在以“文化”概念“消化”文野关联的问题。
要扭转这类倾向,需要有选择地丰富古典旧人类学有关“中间环节”的看法。
克拉克洪的著作本身也体现了跨学科研究的价值。他的主题演讲分为三部分:回顾人类学与古典学的历史关系;探讨对人的研究和以人为中心的文化;试图对希腊文化的特征作出界定。
他通过分析希腊神话人物的戏剧、诗歌等材料,分析了希腊文化所具有的“一元”与“多元”等九对二元对立的关系。
六、 中国视角:跨文明比较的启示
对于中国学界而言,重新思考西方古典学与人类学的关系具有特殊意义。作为“他者”,我们能够以更加平稳和开放的心态探究世界上不同的文明形态,将目光更多地聚焦在人类学词源anthrōpos(人)以及人在历史中创造的丰富且多元的文化资源。
古典学近年来不断革命,把自己从西方正统降为世界众多文化的一种,朝着自我地方化的方向大步向前。与此同时,人类学已经更多地成为地方性知识的保护者。
在这种趋势下,人类学和古典学两个学科似乎又在人类历史高速路上的一个“服务站”偶遇。
这种偶遇为中国学界提供了参与跨文明对话的新机遇。我们可以在充分理解西方古典学与人类学对话历程的基础上,建立与中国古典文明的对话,探索不同文明发展路径的比较研究。
当我们站在学科交汇处回望,古典学与人类学的对话历程仿佛一面镜子,映照出学术界对人类文明理解的不断深化。从弗雷泽到巴黎学派,从演化论到结构功能主义,再到当代的地方性知识,两学科的每一次互动都产生了新的思想火花。
在今天的全球化背景下,中国学者可以更开放的心态汲取这一学术传统的精华,同时立足于本土文化资源,推动古典学、人类学与中国古典文明研究的创造性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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