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江千里觅知音——忆唐文权老师
一段学术知音的千里相遇,照亮了无数后继者的治学之路。
1983年初秋,一艘从南京驶往武汉的江轮破开长江水面,唐文权站在甲板上,眺望着溯江而上的风景。这是他举家西迁武汉的行程,也是他学术生命的重要转折点。
身旁是两个兴奋不已的儿子,他们第一次乘坐长途江轮,对沿途的一切充满好奇。而唐文权的心中,则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与忐忑——章开沅先生的大力举荐,才使他这个苏州的普通语文教师得以踏入著名学府的殿堂。
01 伯乐与千里马:章开沅与唐文权的相遇
回到上世纪80年代初,章开沅先生从苏州引进唐文权老师,是史坛的一段佳话。
“文革”的动荡岁月里,唐文权执教于苏州市一中,却没有随波逐流,而是沉潜于中国近代史研究。他对章太炎思想的浓厚兴趣,促使他通过学者汤志钧介绍,与在北京《历史研究》编辑部工作的章开沅先生开始通信论学。
命运的转折点发生在1980年初。章开沅为写作《辛亥革命与江浙资产阶级》一文,到苏州档案馆查阅资料,与唐文权有了直接接触。
原本委托代订旅馆的简单事宜,变成了亲如家人的接待——唐文权执意邀请章先生住在自己家中,只因他家离档案馆近,一日三餐更方便。
通过这次朝夕相处,章开沅凭直觉认定唐文权有学术潜力。1981年10月,纪念辛亥革命70周年国际学术会议在武昌举行,唐文权提交的论文获得与会专家好评,这使章先生下定了引进他的决心。
然而,引进之路并不平坦。尽管苏州市教育局同意放人,但湖北省教育厅却因唐文权没有正规大学本科文凭而拒绝批准。
关键时刻,章开沅先生趁教育部一位司长到校考察之机,汇报了这一困境。同为知名学者的张舜徽先生也仗义执言:“说自己连中学文凭都没有,当年还是照旧被聘为教授。”
这两位先生的求贤若渴,最终感动了教育部的领导,协调解决了调动问题。
02 苏州时光:发愤著述的岁月
1983年春,我同朱英兄遵章师之命,与刘望龄老师一道去苏州整理苏州商会档案,结识了文权老师。
刚过不惑之年的文权老师,中等个,面皮白净,气质儒雅,身体则较为羸弱。熟了方知,他曾患过比较严重的胃病,胃部动过大手术。
尽管是业余研究历史,但他学有所成,已在《中国哲学》《哲学研究》等权威刊物上接连发表了关于章太炎研究的一组论文,引起史学界关注。
文权老师一家住在位于老城区的一所旧式民居,两层楼房,业已破旧。一进门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共用的客厅,光线不太好。屋内老式楼梯既陡又窄,上下楼都得非常小心。
苏州老式民居最不方便的,便是没有专门的厕所,都得自备马桶。每天清晨出门,大街小巷都摆满了马桶。这是旧时苏州一景,现在已彻底改观了。
就是在这般艰苦的条件下,唐文权夜以继日,发愤著述。江南人杰地灵的涵育,造就了他扎实的文史功底,对苏州当地的风土人情、历史典故也异常熟悉。遇有问题,请教于他,往往能迎刃而解。
03 华师十载:学术生命的绽放
文权老师举家西迁来武汉任教后,便进入了可能是一生中最忙碌的十年。
这十年中,他一边忙于给研究生和助教进修班开课,一边忙于科研,孜孜矻矻,笔耕不辍。
他或独撰,或与人合作,先后出版了《章太炎思想研究》、《雷铁厓集》、《东方的觉醒:近代中印民族运动定位观照》、《平凡的神圣:陶行知》、《觉醒与迷雾:中国近代民族主义思潮研究》等专著,尚有散见于报刊的30余篇论文。
他同校外资深学者也有多项合作,如与南京大学卞孝萱先生共同编辑《辛亥人物碑传集》《民国人物碑传集》二书;协助汤志钧先生校辑《梁启超全集》等。
他率先在华中师大历史所(今中国近代史研究所)发起编辑出版的 “辛亥人物文集丛书” ,该丛书至今仍在持续出版,成为华师出版社影响极大的学术品牌之一。
他文笔精湛,或许是由于长期教语文的缘故,遣词造句格外讲究,文章可读性极强,颇类于章开沅先生。
每有新作出,我都会认真拜读,尤其留心琢磨他文章的写法,从中学到不少论文写作技巧。
04 师者风范:温暖的人文关怀
在苏州期间,文权老师在生活上对我们照顾有加,经常和夫人洪宝珠老师请我们去他家小聚,用可口的苏州家常菜招待我们。
为了替我们改善生活,记不得是中秋还是什么节日,文权老师夫妇执意要在苏州城内最好的餐厅“松鹤楼”设宴招待我们。
那天宴席上吃到的几道苏帮名菜,如松鼠鳜鱼、碧螺虾仁、樱桃肉、响油鳝糊、雪花蟹斗、银鱼莼菜羹等,至今难忘。
文权老师特意介绍,松鹤楼的银鱼和莼菜均采自太湖,江南人的“莼鲈之思”,“莼”即指莼菜羹,味道特别鲜美。
尝尝果真如此。似乎打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的苏菜了。当时大家收入都很低,文权老师夫妇如此隆重招待我们,不知要破费多少,现在想来还很不好意思。
一个夏日,刘望龄老师和文权老师带我和朱英一路游学,来到扬州师院拜访祁龙威先生,住在师院招待所。
因天气炎热,晚上相约到屋顶纳凉,在如水的月光下,两位老师对我们能成为章先生的研究生,慰勉有加,鼓励我们一定要刻苦向学,争取学有所成。
文权老师还特别提到,他能有机会到武汉加盟华师历史所,跟随章先生治学,机会难得,虽已人到中年,但定会倍加努力,不负师恩。
那晚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而三位老师都已先后驾鹤西去,令人怅然不已!
05 生命终章:未尽才华的遗憾
文权老师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又如此长期超负荷运转,自然难支,最终被病魔击倒。
他是于1993年11月因患胆囊癌肝转移而病逝的,年仅53岁。我的岳母于那年6月去世,所患的病同文权老师的病几乎一模一样,逝世时也只有53岁!
所以,那年,我经历了双重生离死别的悲哀:一是至亲,一为同事。
他的三万多字的长篇论文《杨会文与清末佛教革新运动》,在他去世两年后由《中国文化》杂志刊发。
编辑在文末特别注明:“唐文权先生此文写于1992年,当年秋天寄给本刊,因顾及篇幅,在编辑部压了一些时间,后与他联系,不意唐先生已成古人,实在令人感到意外。兹将全篇一字不易地刊出,以资追念。”
此文是文权老师有代表性的遗作。若不是天妒英才,过早离世,文权老师在学术上的成就着实无可限量!
记得那次与文权老师一家同游庐山的经历。两天后,我从苏州出发,和他们在九江会合,共游庐山后,再一起从九江搭船返回武汉。
沿途溯江而上,饱览长江风光,几家人聚在一起,热闹异常。
如今,三十余年过去,那艘溯江而上的轮船早已抵达终点,但唐文权老师的学术精神与人格风范,依然在无数学者心中延续着旅程。
他的一生恰如鲍叔牙与管仲的知音之交,被作为佳话流传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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